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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沙雕网友

【文临】 相信未来

七十年代AU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细瘦的少年闪进身来,抬起眼睛,一副期待又羞涩的神情:“老师,您找我。”

“来,坐。”朱亚文闻声转头,放下手里的书,在自己椅子边又拽过把凳子来。

翟天临小心翼翼坐下,看着朱亚文给书塞进书签,又低头盯着自己并拢的双腿。

“明天就要演出了,感觉怎么样?”

翟天临攥紧了交握的双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看你今天练琴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手也不稳当,这可不像你。”

“管他是柏林还是自家后院,一样是拉琴嘛。”

朱亚文见翟天临一直不说话,伸手拿过刚刚合上的诗集,低下头去,直到对上翟天临的眼神:“我给你看首诗,怎么样?难熬的时候,我总爱读诗。”

一盏台灯,两个人。低缓柔和的男声一字一句地念出暖黄灯光下的文字,热烈的诗情像个巨大的肥皂泡,一点一点膨胀,直到将黑暗尽数排开。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天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诗人要提到紫葡萄?”

小孩愣了一下,腼腆地摇摇头。

朱亚文笑笑,继续读下去。

翟天临静静听着,却渐渐没去在意诗的内容,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情,这股冲动和他进门前的紧张、快乐紧紧地绞合在一起,化成一种令他享受的、包裹他全身的激动。诗正好念到末尾,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觉得台灯的灯光格外亮,照得他脸颊发烫。

朱亚文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也笑了,眉眼弯弯,带着不解与释怀:“你笑什么呀。”

 

 

翟天临坐在炉台上,蜷起身子,听着身后黄泥火炉里仅存的火苗发出呼呼的跃动的声音,一时竟然分辨不出,这声音和他的狱友打鼾的声音,哪一个更微弱些。

这是他来到宾阳监狱的第三天,也是他第一次夜晚值宿,一个人。

饥饿,贫瘠,寂静。河北一隅,这个小监狱几天来简直要把他逼疯。他十八岁从音乐学校毕业,先到莫斯科留学,又去匈牙利深造,称不上风光,但也顺风顺水,每天能学习音乐,让他觉得无比满足。可是美屋广厦的倒塌也是一瞬间的事,国家动乱,他也被扣上莫名其妙的帽子,被人从布达佩斯一路赶回北京,现在又被下放到河北,漠漠黄土之上,没人再听他拉琴,他也近一年没摸过琴弓。

绝望之际,五年前听朱老师读诗的那个夜晚每每浮现在他眼前,字字句句,一光一影,丝毫没忘,清晰得让他痛苦。

“你笑什么呀。”

翟天临又一次想起这句话。他觉得这话就像烟火纷乱的战壕里,战友头盔下的一张涂满油彩的笑脸,或是土石迸溅的战场上,一朵高傲扬着头的,红得异常的花。

那是毕业前的一场演出,他作为学校的代表去柏林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朱亚文是当时学校派出的随团老师,一路陪着他。

他早就知道那是一场无可救药的冲动,就像现在,他不能自抑地借着监狱小窗投下来的一方月光,无可救药地捧着高中时的回忆,一分一秒地读。

他已经不知道这算不算思念。五年了,地理距离和少年的拘谨让他极少和老师通信,可是他又有那么多话要讲,那些话只好化作一个个念想,溶进异乡的月光。

 

第二天早上,翟天临靠在墙角,昏昏沉沉听着屋外卡车来往的声音。那是接送犯人的卡车。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戴上手铐脚镣送往北京——祸福难知,等待他们的可能是解开枷锁的钥匙,也可能是黑洞洞的枪口。

当然,也不时有新的犯人进来。

铁门被狠狠关上,新来的犯人的行李散开掉了一地,翟天临爬起来帮那人捡起褥子,抬头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是那双曾无数次温柔地注视着他给他鼓励的眼睛,那双因为他的笑而眯成两条缝的眼睛,那双他日思夜想令他难捱令他发疯的眼睛,朱亚文的眼睛。

两人同时愣住了,看着干瘦、憔悴、邋遢的对方,陌生感像火花一样爆开又瞬间消失,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沉默着。

 

“老师,那天苏联的坦克开来,我眼看着一座大楼的整面墙都倒下来,您猜我看见什么,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架斯坦威钢琴,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架,我当时惊呆了,就想着咱们整个学校还只有一架进口钢琴。我真想带您去看看,那里真好啊。”

“后来...后来我就被赶回来了。老师,在这儿吃饭烧炉子都得精打细算,里边名堂大着呢,晓东最会算计这个,回头让他告诉您。”

偏远也有偏远的好处,和北京的监狱比,被外放的犯人们能享受的自由要大得多,只要你不惹事,就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当然,朱亚文来之后,翟天临就把胡聊海侃和看报纸的时间用在了和老师滔滔不绝上。 

“你别叫我老师了,从我往东北逃,再到被抓回来......早就和学校没有关系了。”

翟天临一眼看见朱亚文眼里的落寞,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抬起头攥住他的手,叫了一声:“亚文哥。”

阴影里,朱亚文定定地看着翟天临,有些诧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双眼睛在黑暗中还能发出这样炽烈坚定的光。他反手握住翟天临的手,感受到掌心的粗糙,一阵心疼:这手本该是拉琴的手,这人本该是站在大舞台上的人。

 

又到夜晚,寡淡的菜汤和四两窝头到这个时候往往所剩无几,饥饿侵袭,被关押的人只能靠睡眠解饥。

翟天临却背对着其他人坐着,手里比比划划,闭着眼睛,一副沉醉其中的专注样子。朱亚文看着他挥动的手指,一下子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也静静坐着,直到翟天临回过头来。两人在微弱的月光里隔空对视着。

我一天也没敢放下。

我知道。

朱亚文放轻了动作走过去,跪下来抱住翟天临。他感到左肩一片温热,衣服湿了一片。

 

翟天临接到演出通知之后,他和朱亚文都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为了和第一监狱争政绩,证明监狱洗涤灵魂的作用,监狱长决定中秋节这天办场文艺晚会,毕竟这里的犯人们的文思才情,都非同一般。几费周章,当翟天临再次拿到他那把小提琴时,快乐得简直要昏过去。

八月十五早上,翟天临抱着他的琴醒来,觉得身边有些空。

昨天不是亚文哥值宿。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翟天临的心里便如响起一声炸雷一般猛然轰动。迷茫之中,他的心一下子揪紧:朱亚文!他去哪儿了!不!不行!

他一跃而起,但在听到卡车开走的声音之后,便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朱亚文平时睡觉的地方只剩一张报纸,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笔,写下也许是最后的给翟天临的话:

天临,我突然接到通知,要去北京,没能和你道别,对不起。

这些天来,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罪名是什么,现在这也不重要了,我被抓到之后没被直接押进死刑号,我甚至有点惊讶。能遇见你,真是再幸运不过了。抛掉科学和马克思,我真想死后变成一颗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你的琴拉得好,这两年我在国内也有耳闻,以后你也不要放下音乐,答应我好吗?

说来讽刺,我这个时候走,恰好听不到你拉琴了,不过我之前“看”过那么多次你的音乐,也值得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仙乐岂允罪人听。

天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读食指的《相信未来》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诗人要提到紫葡萄?其实呀,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当时路生的屋子里恰巧摆了一幅画着紫葡萄的画而已。

人这辈子哪来那么多因果,各走自己的路罢了。

我走了,勿念。愿你一切安好。

我爱你。

 

最后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想必是朱亚文犹豫再三,临走时才最终加上的。

天昏地暗。

一切如梦。

晚会时,翟天临执意拉了那首在柏林演奏过的曲子,《新疆之春》。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琴,可是台下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人。

一曲终了,翟天临早已泪流满面。

既然要走,又何必来。既然是梦,又何必到我身边。既然已去,又何必入我梦来。

 

一个月过去了,翟天临作为朱亚文曾经的学生,接受了大大小小十几次审查。他早已灰心丧气,往往回答得颠三倒四,审问的人也拿他没办法。与以往不同的是,一场表演之后,从文工团的演员到级别高到不透露身份的领导,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监狱要求见他。翟天临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感到麻木。一个月了,再懂得周旋的犯人也逃不过北京死刑号的一声枪响。

在最近的一次审查中,他对一切提问都只是点头,这直接把他送上了去北京的车。

 

死刑号,犯人们叫枪号,北京监狱里西南角的一座小楼,男女犯人各一个单元,长长的筒道两边是无数单人隔间,每间房间里有一个站了房间四分之三面积的炕箱,还有抽水马桶,再有就是铁门,里外两层,不能也不需要被打开。

翟天临随着一批犯人住进来。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死刑犯面前只有指示,没有纠缠与拖延。

随着一扇扇门关上,整层楼安静下来。突然听到有人大声说:“班长同志,和我一起进来的同志都去见马克思了,只有我是因为还有事情没有交代才留下,我什么时候才受审问呀?”

很明显,这是对新狱友的暗示和提醒。翟天临听见这个从隔壁传来的,甚至中气十足的声音,激动得一下子跳起来,把耳朵紧紧贴上墙壁:是亚文哥!是他!他还活着!

翟天临没时间想其他措辞,大声吟诵起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吟诵很快被赶来的狱警喝止了,但是隔壁马上传来了响动。

咚咚咚。

咚!咚!

一面不厚的砖墙两侧,翟天临和朱亚文轻轻敲着墙壁,两个人隔着墙,重又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整层楼的犯人们重新接受了一轮审查,每有一扇铁门关上,翟天临的心里就紧张一分。死亡,正一步步向他走近。而朱亚文,已经将脑袋抵在了枪口上。

每天都有人被拉走枪毙,恐惧即来自于未知,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和刑场,哪个先来。

一晚,朱亚文率先轻声哼起了歌,是列宁最喜欢的《光荣牺牲》:“忍受不自由莫大痛苦,你光荣的生命牺牲......”

翟天临接下去,唱起了他在外面最喜欢的意大利歌曲《来到海上》。后来,更多的人唱起来,翟天临静静听着,一阵心酸。

他们同样是满怀反叛精神的热血青年,又同样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孩子。

翟天临最终走出死刑号那天,朱亚文的隔间已经是空的了。从哪天起,敲墙壁和唱歌的声音再也没响起来,他已经忘记了。他的脸色苍白,心如死灰,即便他凭借乐团领导的求情逃过一劫,即便在他人看来,未来迎接他的是一片阳光。

 

改革开放,文化大环境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观,旅美华人艺术团回国进行访问演出,北京音乐学校是一站。翟天临坐在回校的汽车上,被丝丝缕缕的回忆缠绕着。他想起学校礼堂观众席第一排右数第二个座位,朱亚文之前每次看他演出都坐在那里。他一阵心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到了学校,时间还早,学生们还在教室里上课,翟天临不由自主地走进礼堂,看见空旷的礼堂里,只有观众席第一排右数第二个座位上坐着一个人。那人闭着眼睛,时不时微微摇晃着头,似乎在听什么绝妙的曲子。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随即一个激灵站起来,看见呆立在门口的翟天临。

十年了,我走了,你还在。

十年了,你走了,我还在。

“演、演出,不是晚上吗。”朱亚文有些窘迫的笑着,语气平常,就好像两人昨天才见过。

翟天临只是笑着,抿嘴笑着,出声笑着,然后一把抱住走过来的朱亚文。

“我、我现在还被下放着呢,晚上来不了,所以......没想到......”

“相信未来。”翟天临的声音里满溢着笑意。

......

“相信未来!”



就,我能力有限,做不到把那样一个贫瘠逼仄的时空写的光鲜,那个时代对我来说最迷人的地方不过是那群人炽烈坚定又感性深邃的样子,还有在偏远牢狱听首席小提琴手演奏的荒诞反转;我也很希望把那时那样的他们写出来。最近比较丧,所以白开水写手写出来的是丧丧的白开水,总之谢谢每个人的阅读和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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